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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篇·第七章晦雨(3)(1 / 2)

经乔装改扮,我顺利进到城内。紊乱的思绪像垂落伞面的雨珠,一下下拨弄我的脑海。我不由摇动起手中的神乐铃,铃音清脆曼妙,是平日里难得耳闻之声。

“就由在下来为您带路。”

我蓦然回神,听到身旁的武士恭敬言之,险些忘记自己身边还跟着人。步入敌领,周遭寒意席卷,我紧紧握着伞把,小心应付道:

“劳驾引我至邪祟糜集之处,只是仪式不能受到妨碍,还望松浦大人见谅。”

“请您安心,家主大人已作下妥善安排,不会有人妨碍您祓除邪灵。”

据说岸和田城主庆清曾拜茶道名家为师,又于山水河原颇有心得。城中置书院厢房,通向茶室的脚踏石排列整齐,周遭栽下大片吴竹,复杂有一株青油油的南蛮苏铁树。几块鞍马石组与石灯笼错落有致,随雨水荡漾的曲池清澈见底。诚然,我不会跳什么神乐舞,此刻只佯作巫女身姿,难免忐忑不安。不过乍见这番雅趣之景,我心中又稍感愉快。

方才那名武士似乎被其同僚唤走。天气不佳,室外鲜见人影。我手执币纸,在无人的院落居室各处象征性扫过,随后干脆就撑伞在庭中踱步。阿照会被关在哪里呢?我环顾四周,寻找起还未探查过的房间,手中的铃铛又被我左右摇晃着,这铃声惹人起舞,只是我并不精于舞技,甚至算有些笨拙。记得阿照曾在我面前夸赞葛夏善舞,这竟令我顿感不快,以至在缠绵之中亦不愿再同她讲话。

鬼使神差之间,我竟合起伞,随着拂过外衣的凉风起舞。响铃声更为激烈,打在身上的雨也好似由天幕当中落下的水柱。被淋湿的绯袴下摆迎风翻飞起来,没被束进白檀纸的碎发湿答答地垂在鬓边与颊前,不甚优雅的动作使我别在头顶的花簪也摇摇欲坠。

我不擅长跳舞,也不奢望得到何人夸赞。当我外披的千早终于承受不住雨水摧残,令那寒雨透过布料一丝丝渗入肌肤时,停下身姿的我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我立于瓢泼大雨中,唯恐脸上的妆粉早被冲刷殆尽。我看不到自己的脸,但想必正自得其乐的自己已是狼狈不堪。

“雪华?你是雪华吗?”

铃声不再响彻,叫着我名字的声音又仿佛带着回音。

神乐舞是在请神仪式上常跳的舞,我不想招徕任何神明,只消能看到她的脸便足够。

“你怎么打扮成巫女的模样?倒叫人有些认不出了。”

阿照站几尺外的缘侧上,隔在我与她中间的仅剩重重迭迭的雨帘。

“这身装扮有何不妥?”

我脱口而出,然念及自己眼下的模样,说出的话已收不回来。她一时缄默,或许她根本不想再见我。我在出羽违背她的意愿,未经其允准就把她送至偏远的佐渡,尽管我一直在打探她生活于彼处的消息,但我从未亲眼所见,更是没有亲口问过,她选择重新回到左大臣身边,必然是压根不想在孤岛上荒度一生。

“还是说你把我忘掉了,也不想再见我了。”

我并非直言不讳之人,可我却迫切地追问答案。阿照的嘴角仍停顿着,她身后的和室门大敞,屋内的障子上绘着典雅的山水图案。居室的陈设只稍几眼就能瞥见,她住在一间精心收拾过的屋子里,周围也没有武士看守,左大臣必然有吩咐松浦庆清善待她。

“你不该来这里。”

降下的雨丝不似之前急促,苦闷的阴云却从阿照脸上浮现。她将左手搭在后腰上,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。

“你也不该再上战场。”

阿照依旧不动如山,在僵持中率先卸防的无疑是我。我逐渐走近她,只是我不再直视她的面庞,反死死盯上那只摆荡在风雨中的袖子。

“为什么要回来?为什么仍要做左大臣的拥趸?你就偏要恪尽忠诚直到战死沙场吗?”

我轻轻撕扯起她的衣袖,她身后的居室内似乎焚了某种香,阿照的衣服上也沾染着似有似无的香味,但此时雨水浸湿土壤与树木的气味要更胜一筹。

“你在出羽国救了我,那不过是恩仇相抵,所以我已不欠你什么。这条命现下要由我自己来使唤了。”

她的声音分明比渗进皮肤里的雨水还要冷彻,她仿若无心扭头离开,任凭我将她的袖口揉成一团捏在掌中。

“我知道你恨我,但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。”

我以额头抵上她的胸膛,若非浑身皆已湿透,我必然该伸手将她的后背揽住。

“我只是在做武士该做的事。”

“左大臣下令将你远流,又一度对你生出杀心,你却还要回来……”

“你和政庆烧了小田原城,将我兄长和北条家臣屠戮殆尽之时,接纳我的是左大臣殿。若非纯信大人当日怜悯,我又怎能活到今时今日?”

倘若她是发自真心地恨我,我反倒能够就此释怀。可那个在弥留之际仍想见我一面的阿照当然不会。

“你在那边过得可好?”

果然,她忽然话锋一转。此刻我的身体正与她紧紧相贴,她俯下脑袋,用左手抚摸我的头发。

“你手眼通天,定然该过着顺心遂意的日子。”

耳际传来无奈的叹息,或许是束发的白檀纸在方才的拙劣舞蹈中松懈,当阿照把手指插入我脑后的发间时,我的头发竟像瀑布一般散开。

“今川纯信气数已尽,待在他身边,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我的矜持也被尽数解放,我抬起双目,如此终于能对上她那溢出悲色的双目。

“我选择的道路,便是作为武士效死输忠主君,为主君战死本就是我的夙愿。”

“你从来就不该是武士。以这副身躯仍妄图执弓辔马,武士怎能容你这等残废之人?”

我自知口不饶人,乃伸出仍抓着神乐铃的手掐上她的左臂。铃声再度响彻,在这样寂寞的檐廊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
“就算只有一只手,我也能上阵杀敌。你既然已跟从西国,往后就别再踏进畿内。”

身体猝然被推开,脸上的水好容易散去,现下从房檐上滴下的雨珠又拍在我鼻尖上。

“趁着还未被识破身份,你赶紧离开这里。”

站在缘侧上的阿照没有挪步,她仅背过身去,用不掺感情的声音说道。她那只从我发间收回的手如今正垂在自己大腿外侧,阿照的手掌半握着拳,我将左手伸了过去,牢牢捏住她垂下的几根手指。互相沉默着的景象仿佛堆砌着庭石的方寸之间,岩石不会发声,但雨打在石头坚硬的表面时却会传出细微的音调。雨水再敲击起桧葺屋檐与池塘,声音由沉闷转为清脆,一点一滴的音调出现并消逝,周而复始,直到我又一次开了口,缠绕在耳边的杂音终究是烟消雾散了。

“我衣衫尽湿,当下还不便离开。”

自以为说出这样的话就能在她身边多待几时,尽管我没有任何办法将她带出岸和田城,更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。可阿照还是把我拉进屋中,我赤着脚,身上的水也顺着脚踝和裙摆流到迭席上。

“你方才还要撵我走呢。”